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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田事宜出了山海关,在关外呆了两个多月,回来后交付了差事,又以个人名义写了这份奏本,揭lu了一桩“杀降冒功,的大丑闻

事情产生在皇帝大婚之时,但无妨从七年前,朝廷结束在河套一带的用兵,将经略重点转移到蓟辽说起。

天下人都知道,沈阁老入阁十二年间,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善用将帅、平和平静边疆之功。收复河套、平定西南的功绩自不消说,更可贵的是他对将帅的选用,和武备的整饬。

沈默自己也认可,他对军事改革下得功夫最深,通过大力推行全方位的军事系统改革,十多年间竭尽全力的成长军备,使大明的千里边防,画角连营,渐渐的有了一支能征善战的虎贲之师

比那些润物无声的制度性改革更醒目的,是他对边帅的选用和军事上的摆设。究竟结果在这个漫长的后冷兵器时代,将帅的个人能力如何,仍是军队战斗力的决定性因素。有了称职的统帅,才会有不怕死的大将。有了称职的大将,才会有不怕死的雄师。因为前方的将领选得好欠好,是边防平和平静与否的关键。

沈默是幸运的,那时四方皆有将星熠熠:戚继光、马芳、李成粱、

俞大猷、谭纶、王崇古、方逢时、殷正茂、凌云翼、刘显等等,均为可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实乃二百年来仅见的盛况。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日渐强大的宥事力量做后盾,他才能自在对国防大计进行安插。理戎政多年,他对整个局势有很客观的估量鞋靶虽然已由强转弱,但游牧民族的特性,决定了以步兵为主的大明军队,终究处于被动的局面。

完全消灭鞋虏,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更现实的是拉住一个打一个一他看到,门g古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各部时合时分,彼此也有攻杀,这就完全可以分而制之,他的策略就是“东制西怀,。

西怀,就是对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诸部的怀柔,这些门g古王公基本上被收拾服帖了。朝廷又赏给他们王爵,并开放互市解决了他们族人的吃饭问题。兵戈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们自然愿意持久纳贡就封,并且通过羊毛贸易发了大财,紧贴在大明的屁股后面,撵都撵不走。

但指望把狼一下子养熟是不成能的,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事理,沈默不成能不明白,所以对盘踮辽东的土蛮和朵颜部落,就算他们恳求像土默11和河套的同胞那样封贡,也决不得同意。看待他们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打,

事理很简单,假如同意了“东虏,的请求,鞋靶东、西两部就可能同时都看轻了封贡,反而一个也拉不住了。所以,对鞋靶的两大势力,采纳冷热截然不合的对策,就能包管他们彼此心怀怨怼,永远合不到一块儿有了“东制,的对比“西怀,的那一部分就更为珍橡和平。

有了“西怀,横亘在蓟辽之北,与大明形成呼应“东制,的那一部分轻易也不敢杀过来。

执行“东制,战略的人选,沈默原先选定的是戚继光和马芳。戚继光稳固后防,呵护京畿不受马蚤扰。马芳作为突击军队,深入辽东,以骑兵制骑兵,消灭土蛮和朵颜的有生力量,将其赶得越远越好。

然而马王爷终究是老了,到了卸甲安息的年纪,并且他身世宣大系统,遭到了辽东将门的强烈矛盾,根本阐扬不出作用来。所以经过频频斟酌,还是让马芳留在宣府,一面养老,一面震慑西虏。而替代者,只能是身世辽东,在复套战役中大放异彩,却又因为贪功冒进,所部几乎被全歼的李成粱

戚继光历来不会让人失望,到任之后,他一面着手练兵,一面修筑空心敌台。他在给朝廷的奏疏中说,蓟镇边防绵延两千里,只要一处呈现缺口,整条长城都废了,年年修,年年塌陷,纯属浪费。他提议,最好跨墙修建高五丈、中空、里面三层,工事完备的敌台,内里铠甲、器械、粮草俱全。士兵居内可守望,也可迅速集结成野战军。

他的这一倡议,最终获得了朝廷的支持,历时三年,从居庸关到山海关,共修筑了一千二百个这样的敌台,使大明原来的软腹部一蓟州,成了铁打的壁垒。过去俺答入寇京畿的事,再也不会产生了。

北边一时守备坚固,敌不得入,只能都转到辽东去了。辽东是大明固有的领土,作为燕京左臂、三面濒夷,一面阻海,山海关限隔内外,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又因为其频繁遭受门g古、女真人的马蚤扰,汉家苍生假寓艰难,因而地广人稀,人口都集中在卫所驻地,并且大都是军队家属,故而辽东地区不置府县,专以都司卫所,实行军事统治。

这种因地制宜的设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曾经十余万戎马全靠屯田,无需内地供养。然而好景不长,军屯的短处一样在这里爆发,并且因为地处关外,更加无法无天。大量的屯田被世袭武将家族侵吞,卫所军民沦为农奴,无奈大批逃亡。以至于田地荒芜,屯田尽废,饷源枯竭,军备逐渐废驰,使门g古人来去自如,完全丧失了对关内的屏障作用。

选定这里做战场,自然是看中了其自己就是军事地区,并且地广人稀,对民生的破坏程但也正因为地广人稀,必须要用骑兵来作战,作为土生土长辽东人的李成粱,实在是非他不成的人选。

沈默之所以一开始没用他,倒不是担忧他不得胜任,而是担忧他在关外不受控制的胡作非为,更加担忧辽东的武将集团,会更加水泼不进、尾大不失落。但想要在辽东成事,就只能用辽人。这是没有办法的。

没有李成粱,辽东武将一样勾结成团游离于朝廷的统治之外,

还不如让一个自己人去当头儿,至少还能控制得住,至于后果,还是等先把辽东平了,除去大明真正的生死大敌再说吧。

对李成粱性格上的弱点,沈默可说是不厌其烦,经常去信予以劝导。频频催促他不要目无军纪,只想着立功更不要滥杀无辜,激化民族矛盾。首辅对一个边将能如此耐心指点,实属罕见,李成粱一介武夫,怎能不甘愿效命

上任辽东总兵后,面对着土蛮和朵颜的二十多万人马,他坐镇辽阳、临危不惧积极修工事,选将校,招健儿,稳住了局势。但戍守历来不是他的第一选择,站稳脚跟后李成粱很快便转守为攻,于隆庆五年,夹击土蛮部于卓山,斩首千余级,立下了征战辽东第一功。

到了万历年间,他破敌之役更不成胜数。万历元年朵颜部和土蛮汇合两万骑,南掠永平、沈阳,李成粱率火器营迎头痛击歼敌千余。然后,他率军趁夜出塞远程奔袭二百余里,直捣敌军进犯的营地一劈山营,又是斩首千级,此为劈山营大捷。

类似这样的夹击、奔袭,斩首几百到千余的胜利,从万历元年到三年间不成计数。辽东平原上烟尘滚滚,大明军旗所向,鞋虏望风披靡,只能远远躲开。昔日明军被打得躲在城堡中不敢lu头的局面,已是恍若隔世了。

有时候过于勇猛也欠好,仅用三年时间便把鞋虏远远撵走,固然令李成粱名声大振,可是战功就欠好着落了,没有战功如何为手下讨赏要想欺负门g古人,只有命军队远程奔袭,但那样的损耗太大,往往得不偿失。并且因为监军御史的存在,让李成粱想滥杀平民冒功,也变得不现实。

擅杀平民冒功,是大明军队流行了百年的罪行,到了李成粱这里,更是肆无忌惮。士兵们在战事结束后,成批杀害边疆平民,割下脑袋,按门g古习俗重新结成鞭子,冒充敌首。兵部人员论人头点数,其他不问。早在严嵩当政年间,边兵擅杀就是边民的一大害。沈默的恩师沈炼便曾沉痛咏诗道:“割生献谶古来无,解道功成万骨枯。白草黄沙风雨夜,冤混几多觅头颅”为了遏制这一丑恶现象,沈默命监军御史对战报负责,如有虚报、

谎报,或者杀平民冒功的情况,则严惩不贷。与对文官的温柔手段不合,沈默治军十分严厉,在杀了几个当作耳旁风的家伙之后,监军御史们终于瞪起眼来,监视军队每一次作战。杀平民冒功的事情终于不再多见,

所以最近一年多,李成粱几乎没有大的战功,虽然出击频繁,但每次斩首不过一二百人,至多二三百人,对已经习惯了李大帅战无不堪的朝廷、皇帝和民众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激动的。

然而在皇帝大婚之前,辽东方面六百里加急传来捷报:却说辽东巡抚张学颜与总兵李成粱探得情报,鞋虏欲趁明军庆祝皇帝大婚,戍守松懈之际,远程袭掠抢劫牛羊。这二人遂将计就计,遂诱敌深入迂回包抄。最终在长定堡,将进犯的虏敌合围掩杀,大获全胜,自虏酋以下,斩得虏级两千余首,这是数年都未曾有过的大捷,不单国威大震,也将欢庆气氛推向了。

那时捷报一到北京,万历高兴极了,立即告谢郊庙,感谢天地和祖宗的保站,同时叮咛内阁大行赏膏。慈圣太后也有懿旨给内阁,曰:“赖天地祖宗默访,乃国家之庆,元辅平日加意运筹,卿同等心协赞之所数也。,这种慨皇家以慷,给大家分福利的事情,诸位大学士自然积极响应。

然而为了谨慎起见,沈默没有马上照办,而是比及辽东巡按安道仁的述说,看到他的描述说,那日大队人马,带了牛羊向鸿沟猛地冲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投降。鞋靶人虽然平时很诚笃,但在战场上的心眼却只多很多,诡计多得很。所以明军判断,这一定是诈降。担负长定堡守将的,正是李成粱的儿子李如松,这家伙比他老子还能打,但也更急功近利。

看定以后,李如松一马当先,率领手下的将士,也是狂风一样地杀过去,象切菜一样猛杀一气,很快便全纤这伙劲敌。

以沈默多年领兵的经验,直觉这里面有些蹊跷,可是因为“恩由上出”皇帝虽然在政务方面难以自决,却可以完全行使恩赏的权力。

为了不让内阁把这个人情抢去,皇帝先一步下了圣旨,他迅速派遣乾清宫值事太监魏朝,代表自己前往辽东前线犒赏三军论功行赏。进总兵李成粱禄爵一级,命张学颜出任辽东总督,李如松提升为四品指挥佥事,甚至朝中诸公都有封赏接着皇帝的大婚,和辽东的大捷,各位尚书、大学士,普遍晋一级,荫一子。真是个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然而现在,这个叫光懋的给事中,竟然揭发说,长定堡一役,根本不是虏寇来犯。其真相是敕靶的一个部落,因为惹恼了凶残成性的朵颜部,因为惧怕朵颜部前来剿灭,便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近三千人,疾驰到大明边疆乞降,以寻求呵护。李如松年轻没有经验,他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误以为是虏酋率众来犯,便趁敌骑远道而来,疲惫且立足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繁四下里逃窜。

双方刚一接阵,李如松就感到不对劲,但本朝是以人头算赏金的,手下战士立功心切,一个个亮出屠刀见人便杀,不到半个时辰,可怜两千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死于横死:李成粱知道后,认为事情既到这个境界,与其因滥杀无辜,使儿子受到惩办,倒不如将错就错向朝廷报功。

光懋说,这就是所谓的“长定堡大捷,的真相

第八九二章 困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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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司礼监便将光懋的奏疏送到了内阁。

当日轮值的大学士是吕调阳,在阅看这本奏疏之后,登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动声sè的收到袖中,来到首辅值房〗中。

见他面sè凝重的进来关上门,沈默奇道:“和卿兄,有什么事么”

“元辅,出大事了”吕调阳字和卿,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步入官场后,他便一直在词林转迁,从来就没有干过封疆大吏,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他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他知道沈默为了向朝野显示没有任用si人,而举荐自己入阁,正是看中自己这一点。

无论如何,能实现毕生夙愿,吕调阳还是对沈默十分感ji的。老实人就有这个好处,吃水不忘打井人,从来不跟沈默唱反调,发现了问题也替他着急。

看了那份奏本后,沈默面上的愤怒一闪而过,旋即神态如常问道:“以和卿兄高见,这件事当如何处理。“很棘手”吕调阳蹙着眉头道:“属下没记错的话,这次的捷报,是在皇上大婚前送来的,被皇上和太后视为难得的吉兆。不但开坛祭告祖庙,而且还大量赏赐群臣。如果光懋所奏属实的话,第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就是皇上。”顿一下,他看看沈默小声道:“而且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更无法接受的,恐怕还是那些得了赏赐的大臣。”

吕调阳说到点儿上了去了,沈默缓缓点头。长定堡大捷之后,皇上就辽东大捷赏赐群臣,除了直接参战人员之外,辽东方面,加官晋级的文武官员有三十多人。京城里,凡是能跟军事沾上点边的衙门当事官员也有数十人获得赏赐。比如内阁中诸位辅臣各进秩一级,荫一子。

除沈默坚决辞掉上柱国外,其余诸公都谢恩领受了。还有吏、

兵、户、工四部的堂官,也领受了与阁臣同样的赏赐。其下的佐素、

相关办事官员,亦都有不同程度的赏赐。

虽然对官员的升擢,沈默从来不吝啬,但如此大规模的加官晋秩,还是万历朝的第一次小皇帝和太后,想要彩头,想要讨好公卿大僚们沈默也不愿坏别人的好事,因此未加阻拦,于是人人称心、皆大欢喜。

问题就严重在这里,如果这个案子查实之后,真如那光懋所奏的话,长定堡大捷就是杀降冒功,那么所有的加官晋秩都必须取消,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发生的大丑闻

吕调阳也是领受了赏赐的不仅本人从正二品尚书衔升为从一品宫保,他的儿子也荫受了六品太仆寺少卿,到衙门上班已有月余。要是朝廷现在追回赏赐,把他儿子撵回家,这份羞耻,能让儿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他这个当爹的,也会面上无光成为别人的笑柄。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既然元辅相询,那我就实话实说。”就连自己这样的老实人,都觉着难以接受,何况那些向来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大臣想到这,吕调阳坦诚道:“属下以为我们可以对此事暗中调查,但无论真相如何,大捷的定论不应推翻。说这话,不是因为属下本人也在受赏之列,而是考虑到,结论一旦推翻了皇上的威信、朝廷的声誉,和大臣们的颜面,都将遭到严重打击实在是得不偿失,请元辅三思。”

沈默点点头面现痛苦之sè道:“和卿兄说得不错,但这个盖子能不能捂得住,我心里没底。”说着一面按揉自己的太阳xué,一面低声道:“你先忙去吧,让我想想如何是好”

调阳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明,便出去了。

吕调阳走后,禇大绶拿着票拟好的几份奏章过来,让沈默过目。

“你来的正好”沈默接过那些奏章,却没有看,直接放在手边道:“看看这个。”说着把吕调阳送来的那份递给禇大绶。

“一个视察屯田的户科给事中,竟然把长定堡一战调查的这么清楚,有人证有物证,几乎难以推翻。”看过之后,禇大绶面sèyin沉道:“就算专门派钦差去调查,怕都没有这种效果。”说着冷哼一声道:“要说这里面没有yin谋,打死我都不信。”

默点点头道:“这件事儿,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这个光懋,是张居正提拔的人。是不是因为你在夺情一事上的消极态度”禇大绶道:“所以张居正想报复你。”

沈默缓缓摇头道:“张居正已经远在江陵,他怎么会知道长定堡大捷有猫腻”

“这个不难理解”禇大绶答道:“捷报传来时,张阁老还没离京,也许他像你一样,察觉出了异样,所以派光懋以视察屯田为掩护,借机调查此事。”

“道理上说得通”沈默想一想道:“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禇大绶一沉吟,道:“你想想,因此次大捷而加官晋秩的,都是些什么人”

“辽东和朝廷的当事官员。”

“不错”禇大绶提高声调道:“但更重要的,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只,”沈默瞳孔微缩,没有说话。

“内阁之中,我和老唐就不用说了,跟你荣辱与共,张四维和吕调阳都是你叫他们往东绝不往西。陆树声和魏学增虽然脾气大了点,但在大政方略上,从来都与你协调一致。至于六部堂官,个个都与你同心同德。再说辽东总兵李成粱,和总督张学颜,六年来边境绥靖虏患绝迹,这两位居功至伟,而且谁不知道他们是你的心腹爱将”

“现在把这个案子捅破。”禇大绶接着道:“让你不查也得查

但是查的话,就得拿李成粱开刀,更要让所有追随你的干臣良吏脸上无光,这岂不是让你自毁长城,离散人心”

默缓缓点头道:“方才吕阁老送这份奏章来时就明确表木。不希望把盖子揭开。”

“我听说吕阁老的儿子不成器,三十多了还是个白衣秀才,这好容易才荫了个六品官,老头子肯定不想退回去。”禇大绶领首道。

“吕调阳这种人的存度都是如此,别人也就可想而知。”沈默深深叹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这是一个针对我们的yi一下道:“但我不认为是张居正主使的。”

“理由是什么”“他还得两年半才能还京,这段时间里,是他最脆弱时候。”沈默淡淡道:“就算我麻烦缠身,但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非张居正昏了头,否则不可能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那你以为是谁”禇大绶道。

“是谁不重要。”沈默淡淡道:“只要知道,有人在暗中为皇帝提供弹药,就足矣了。”说这话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总是恭谨的面孔。

“”沉吟片刻,禇大绶低声问道:“有没有捂盖子的可能”

“纸里包不住火,现在不是以前了,就算我在官方压下去人家还能从报纸捅出来。”沈默缓缓道:“况且出了事,越是极力掩盖,就越会引发朝野的反感”说着冷冷一笑道:“我要是真的想捂住此事,怕是才正中那些人的下怀。”下一刻,他突然岔开话题道:“知道皇上这几个月,时常念叨的一句话是什么”“什么”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沈默道:“就这一句时不时便从皇帝嘴里跑出来。”

“莫非皇帝把张居正看成范仲淹了”禇大绶道。

“我之前也这样以为,但这件事后,才明白不对,皇帝想的不是范仲淹,而是苏舜钦害得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之人。”沈默定定道。

禇大绶学富五车,马上明白了里面的典故,不禁哆嗦一下道:“一场改革失败,倒是留下了两篇好文章。,一篇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另一篇是客死苏州的苏舜卿的沧浪亭记

“是啊,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让君子党覆灭,庆历新政失败。”沈默深有感触道:“因小失大,可见官场残酷。”

“当时的情形和现在何其相似”禇大绶后背有些发凉道。

“这就是我们必须查办此案的根源所在”沈默缓缓道:“我们虽然在尽力收拾人心但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最不缺的就是敌人。那些人无时不在虎视眈眈、伺机给我上眼药。长定堡这样大的事,太敏感了纸里包不住火,与其让他们揪住这件事,把我们一窝端,倒不如我们自己纠正,不给反对者机会。”

“你这话是正理。”禇大绶捻须领首道:“但是,这件事太敏感,牵涉的人太多,稍不留神就惹祸上身,丰万别为了去个脓疮把胳膊砍了。”“你能支持我就太好了”沈默点点头,说出自己的打算道:“这件事,立即表明严查姿态是必须的,先堵上那些人的嘴”说着一脸厌恶道:“然后我再给李成粱慢慢擦屁股”他对这位李大帅,真是恨得牙根痒痒。但论能力,李成粱一人可抵百万兵,无人能代替他镇守辽东:论忠心,李成粱更是与戚继光等人截然不同,戚继光等人是先忠于朝廷,后忠于他。但李成粱是一把真正攥在自己手里的刀,无论刀锋指向谁。

沈默早知道李成粱无法无天、热衷功名,从来没有断了敲打。没想到千叮咛、万嘱咐,这混账东西,还是干出这种授人以柄的烂事儿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骂了一句娘,沈默心里不那么堵得慌了,他对面sè凝重的禇大绶道:“你也不用太紧张,之前我便直觉这次的胜仗有些蹊跷”春天的méng古人,身份是牧民,一般不会在这种时间出战。而且既然是诈降,那埋伏的大部队在哪里怎么军情寺的情报显示,那些日子朵颜部和土蛮都没有出动的迹象呢

“我总有些不放心,所以虽然领衔内阁上了贺表,但在奏疏里留着一句:“虽其中有投降一节,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这是一个活着,表明了内阁不支持在查清之前大赏群臣的态度。且给之后的调查留下伏笔,使内阁不会太被动。沈默接着道:“皇上大婚后,我也致函辽东巡按,命其查实函告。辽东巡按的奏本在上月送到,与李成粱的说法别无二致。”

“有了这两样,舆论上就不会吃亏。”禇大绶松口气道。

“但还不能掉以轻心。”沈默望着他道:“那些受赏的大臣,我们要一个个沟通,务必让他们不要有心结。

几位大学生和尚书我亲自来,其余人就交给你了。”顿一下,深深叹口气道:“你告诉他们,此事一上邸报,就立即请辞相关赏赐,从这件事里脱身。这样不仅不丢人,反而是有廉耻的表现。切记不可恋栈,我保证,半年之内,他们失去的都会回来你原话传达即可。”大绶点点头。

“其余的事情,你都不用管。”沈默冷笑起来道:“这次非得让他们体会一下,我们上次那种虎头蛇尾的郁闷”“呵呵”看到沈默信心满满,禇大绶也有了信心,才顾得上气愤道:“这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肛南,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么大的国家,按下葫芦浮起飘,哪能不出事情要是不给他们个教训,就算把这次过去了,下次还要找咱们麻烦”

“等等吧”沈默幽幽道:“明年就是京察了”

第八九二章 困龙中

定计之后,沈默便将那道奏疏压下,要等和诸位大僚沟通之后,才会明发邸报,这也是给他们留下应对的空间,以免临事被动。但见报之前,此事便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原来光懋担心奏疏会被压下,已经预先将抄本在各衙门传递,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听说此事后,心里头都是长了草一般。

那厢间,未等沈默有什么动作,万历皇帝便在紧急召见了他。沈默行平谎坐后,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沈先生,光懋的奏章您看了么”“回皇上,臣看过了。”沈默端坐在御阶下道。

“果有此事”万历问道。

“臣只知道,他所奏的和辽东方面所奏截然相反。”沈默道:“内阁曾下廷寄给辽东巡按,得到的结果,也与他不同。”“啊,这么说来,先生q就对辽东大捷一事,起了疑huo之心”万历道。

“疑huo谈不上。”沈默叹口气道:“只是一面之词听多了,总知道此中不尽实言,还是谨慎为好。”

“先生谨慎是好的、,万历听出沈默的言外之意,是在说,不要听风就是雨。不禁老脸一红默然良久,方蹙眉道:“但当时为何不劝着朕”言外之意,如今该赏的赏了,该升的升了,你才这么说,岂不让我难堪

“皇上的意思,可是说当时奖赏的决定太过仓促”沈默问道。

“是啊1”万历叹口气道。

“此事不怪皇上,错在下臣。”沈默大度的揽过责任道:“当时一心想着皇上大婚、普天同庆,根本就没往它处想。因此,当皇上提出要犒劳参战将士、奖赏当事官员时,下臣虽然心中不定,但没有力劝,才导致如今的局面。”沈默如此有风度的表现,倒让万历皇帝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位首辅大人,多年来像大山一样矗在面前已经在自己心里投下浓重的yin影以至于一到了沈默面前,就像狮子见了大象,不敢蛮不讲理。

他好歹没忘了自己的初衷是什么,沉默了好半天才提起口气问道:“请问先生,如果那光懋所言属实,该怎么办”

“呵呵。”见他小脸煞白,沈默温和的笑起来道:“皇上可是担心,无法向受赏的大臣,和天下的百姓交代”

“是啊。”万历面有难sè道:“大捷之后,朕郑重其事的告祭了太庙又恩赏群臣。现在却又冒出个“杀降冒功,来,这让朕如何对祖宗交代又该有多少官员是竹篮打水空欢喜尤其是部堂高官,进秩一级要作废,已经荫了功么的儿子又要退回去,他们该作何想”他这给沈默出难题呢,倒要看他怎么办。

“皇上您多虑了。”沈默微笑道:“仅凭光懋一人之言,还不足以推翻辽东方面的结论。朝廷还需派员核勘此事。如果最后确定,真有冒功之事,再做处罚不迟。”

“如果是真的呢”万历一定要问出个丁卯。

“如果是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依法处理即可。”沈默淡淡道:“您不用担心对祖宗无法交代,当初捷报传来,告祭太庙、封赏群臣,是没有问题的。作为皇帝,不信任自己的臣子,又能信任谁呢现在有人提出不同说法皇上立即明旨严查,若赏罚不当则及时纠正,这同样是没问题的。皇上代天行命,就是要实事求是,有错必纠雷霆雨lu,皆应天时若是为了面子遮掩真相,则会使好大喜功,虚报邀赏者正得其门,反而会损害皇上的权威”“可朕金口一出,则为成宪”万历小声道:“再说也得考虑到受赏大臣的心情吧”

“皇上多虑了”沈默微笑道:“当年张璁对徐阶十分厌恶,故而在世庙耳边整日说他的坏话,世庙信以为真便在御书房屏风上写下“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十几年后,皇上了解到徐阶的德行不是张璁说的那样,便对他重点栽培,用为宰辅,最终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嘲讽世庙,反而称赞他是一位睿智有容的君王。如今皇上赏、罚明当,乃足劝惩,未有无功幸赏,而可以鼓舞人心,正是圣君明主所为”顿一下道:“至于受赏大臣的反应,皇上更是不必多虑,能当上公卿大臣的,明大义、知廉耻是前提,不必等到事情落实,不必等到朝廷录夺,他们便会主动退回赏赐的。”“但愿能如先生所言”沈默堂堂正正一番话,让万历无从反驳,半天憋出一句道:“要是查出有事,李成粱李如松父子呢,该如何惩处”万历这下点到沈默腰眼上了。好在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这要看错误的xing质,如果只是一时不查,那就该严厉训诫一番。若是蓄意杀降冒功也还是要以治病救人为主,终究是要网开一面的。”

“这是为何”万历看着沈默道:“方才还说要有错必纠的。”怎么横竖都是你的道理

“有错必纠是对的。但皇上也要知道,我大明朝以天子守国门,而蓟镇的戚继光和辽东的李成粱,就是皇上的一对门神。这两人都顶百万兵,正是有他们拱卫京师,三千里边境才平安无事。六年以来,李成粱所立的战功,不仅是本朝第一,甚至可以说,自永乐以后,都是无可比拟的。各路虏酋,一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古人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我们因为这点罪过撤掉他,则辽东的大好局面可能化为乌有,鞋虏又会入寇京畿,孰轻孰重,相信皇上自有圣断。”

万历自然听得出,沈默对李成粱父子的偏袒之意。这一点他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一直以来,沈默便向他灌输,君王不以道〗德取士。

对于能臣干吏和xiong富韬略的专才的大臣,不仅要大胆使用,而且要善加保护。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因噎废食求全责备势必会导致贤人在野庸官满朝的可怕局面。方才沈默所言,便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那样岂不会让冒功受赏者纷纷效仿,如此一来,人心大坏,谁还敢再依附我大明”

“如果查实。”沈默淡淡道:“便亵夺李成粱的伯爵衔,降为三品指挥使听用。李如松一撸到底。这父子俩每人降了八级,足以儆效尤了。”说着加重语气道:“有李成粱一人在,就能保辽东一方平安,满朝文武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谁能做到,朝廷也一样网开一面”“这话也在理”万历彻底没咒念了看来不管最后调查结果如何,自己都伤不到他了,一阵意兴阑珊,便点点头道“既然先生考虑的这样周全,那就按你方才所言出票吧。”“臣遵命。”沈默说罢,又起身道“皇上,臣还要自请处分。”“自请处分”万历摇摇头道“这个就不必了。”对于这种面子事儿,他实在没兴趣。

“无论结果如何,此事都是臣一时疏忽,才给皇上造成这么大的困扰。

不自请处分难以服众。”沈默坚持道:“请皇上降职,给臣降秩两级,罚傣一年。”

“这个么”万历此刻的心情糟透了,就像踩在棉huā上一样充满了无力感。他本以为能用这件事儿,把沈默挤兑出奶来,没想到被对方如此轻松的化解,而且是堂堂正正,不失宰辅之风。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论最后调查出个啥结果,只要李成粱和那些公卿大臣不闹腾,这一关,就又让沈默过去了。而且沈默敢于这样处理,定是有很大把握的

浓重的挫败感堆积在心头,压得万历喘不过气来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道:“这件事先说到这儿,还有件事儿朕很生气,今儿个一并跟先生说道说道。”

“皇上请讲。”沈默微微一笑。这笑容就像慈爱的长辈在看着顽皮的孩子无论如何胡闹,都不会真正惹他生气一般。

但万历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觉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帝,而是这大明朝九州万方的主人,他需要的是敬畏、是臣服、是讨好,而不是把自己视若小儿

“是这样”怕沈默看到自己的异样,他只勾着头言道“前些日子,朕写了个条子给户部,想划一笔款子给内帑,却被王国光给否了,这事儿您知道么”

“也是刚,刚听说。”沈默颌首道。

“这么点小事儿,却要驳朕的面子,沈先生,你的属下像话么”

万历这次的情绪终于对头了,怒气冲冲道。

“请问皇上,为何要从太仓调钱”沈默根本不让他牵着走,径直问道。

“宝钞库的钱不够了呗。”万历撇撇嘴道。

“这才七月份,刚过半年,怎么就huā完了呢”沈默一脸不可思议道:“虽然宝钞库是皇上的内帑,外臣不该过问。但微臣也知道,各地的皇庄与矿山的榷税收入,加上市舶司的关税抽水,也有百万两之多。先帝时,每年都有结余,怎么现在连半年都支撑不过”

“那是因为宝钞库最大的进项“皇家授权”被先生拿来给大臣发饷了”万历黑着脸道。这才是他生事的原因,当知道自己的钱被外廷截留之后,万历的心都在滴血

“那是为皇上收人心的权宜之举。,沈默不急不慢道:“当时皇上尚属冲龄,难免人心浮动,故而微臣与太后商量着,这些年物价腾贵,京官生活困苦,难以继日,不如拿出这部分钱,逢年过节恩赏在京官员。此乃之祖宗盛典,最能收服人心。”

“难道不能用太仓银数”“用太仓银,就成了微臣收买人心,不仅不能体现陛下圣恩,反而应该杀微臣的头。”沈默淡淡道。

“好吧,那朕现在要收回来了。”不知怎地,只要一提到钱